算法推薦是我們唯一的選擇嗎?連接與不連接背后的“數字鴻溝”如何彌補?VR、5G、AI真的給傳媒產業帶來顛覆性變革了嗎?未來,人工智能與媒體能否“結婚”走向“白頭偕老”?由封面新聞、新浪新聞聯合發布的《未來媒體訪談》節目邀請到了中山大學傳播與設計學院張志安教授和武匯岳教授一起聊聊智能媒體前沿話題。 張志安,畢業于復旦大學,獲傳播學博士學位。2006-2011年曾執教于復旦大學新聞學院,2014-2020年曾擔任中山大學傳播與設計學院院長?,F為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新聞史學會應用新聞傳播學會會長,國家高端智庫中山大學粵港澳發展研究院副院長,研究方向為數字新聞業、新聞社會學、互聯網平臺與大數據治理等。武匯岳,畢業于中國科學院軟件研究所,現為中山大學傳播與設計學院教授,主要研究智媒體傳播、人機交互、虛擬現實等。 以下為訪談實錄: 未來媒體訪談:今天,AI、VR、5G等技術已經變成了非常熱門的標簽,但是這些技術真的給傳媒領域帶來劃時代變革了嗎?還是說它就是一個時髦東西? 張志安:從技術變革來講,有兩個轉折最為重要,一個是從互聯網到移動互聯網的發展,另外一個就是從移動互聯網到物聯網的發展。從傳播研究角度來講,過去是生活中有媒介,現在是生活在媒介中,未來可能是“媒介即生活”。 技術變革對傳播行業影響非常大,但是如果討論具體技術應用的話,還是各不相同。比如,VR在傳媒領域的應用還處于不斷尋找場景和開發各種項目當中,現在看來,VR技術可能在智能汽車、遠程醫療當中應用得更多,在媒體領域主要應用于互動娛樂,但是它還沒有對整個傳媒行業產生結構性的、顛覆性的再造作用。 武匯岳:最近幾年,我們看到很多新技術在各行各業都有了很多成功的應用。在新技術推動之下,整個信息生產和傳播逐漸朝向智能化、個性化、社交化的方向發展,新聞生產的全部流程,信息采集、內容生產創造、人機交互到智能傳播,都可以看到新技術應用的影子。比如說人工智能機器人寫作,它可以以“007”的方式工作,其效率和產量勝于人工,而且你不用給它發工資,交“五險一金”。 再比如VR,傳統新聞都是看新聞或者聽新聞,但是有了VR人機交互后,一種新的新聞傳播方式——體驗新聞開始出現。心理學有一個概念叫“心流flow”, VR新聞能夠提供更高的滿足感,更強的心理體驗,這是傳統媒體無法比擬的優勢。 VR新聞利用計算機3D建模、渲染、統計學、人機交互等技術,1:1重構真實事件。其實并不是所有新聞都適合做VR。比如說,時效性很強的突發新聞,不太適合做VR新聞,因為VR新聞生產流程非常長,成本也非常高。具有重大社會教育意義,有社會和人文關懷的新聞題材,比較適合做VR新聞。 未來媒體訪談:張老師對藝術也特別有研究,其實,VR在博物館等很多地方的應用好像更廣泛一些? 張志安:我感受到的一個比較好的體驗是莫奈花園。用VR去做莫奈花園的3D處理,你好像置身于莫奈花園,可以看到睡蓮池和一年四季的變遷。通過技術對莫奈的畫作進行色彩處理,讓這些色彩變成浩瀚星空中的朵朵星云,如果不是通過3D,你很難去透視色彩元素的變化和關系。好的VR應用場景,不僅給你帶來沉浸感和體驗感,更重要的是讓你對未曾認識和熟悉的事實、真相、信息、知識有了更深的認識,這可能是它更大的價值。 未來媒體訪談:像我們新浪經常有明星來掃樓,未來,技術發展之后,粉絲在手機配上相關的VR技術,就可以和這些明星面對面? 張志安:我不是典型的明星粉絲群體,但如果是我的話,能見到明星,能跟他親密接觸,我肯定不用VR,更希望能夠見到活人。 因為我實在沒辦法見到明星,只能采取替代方式。比方說韓國、日本,現在已經有明星喂糖的VR項目,戴上眼鏡以后,明星會出現在你面前,比方王一博,你可以跟他聊天,你說你要吃糖,VR頭盔上有一個手臂,把糖喂給你,就感覺像王一博喂給你一樣。這種是因為見不到明星,或者是娛樂公司希望通過這種項目開發更多的收入。如果能見到,人們還是更多渴望線下見面的親密感、直接感。 未來媒體訪談:我之前問過一個做VR研究的老師,這個技術是人類的真需求嗎?當時他跟我講的,未來100年之后,人就不用面對面談戀愛了。比如說,我談一個美國女朋友,倆人在家里,掛上一個設備談戀愛,每天可以實現互相陪伴,互相慰藉。您覺得技術帶來的這個變化是真需求還是偽需求? 武匯岳:我覺得您提的問題非常好,我們在學術研究過程中,有一個觀點:到底是技術驅動還是問題驅動?對于VR來說,它本身是一種賦能技術,我們在學生培養過程中也經常提到,我們不能拿著技術到處去找問題解決,就好像是你手里有一把錘子,你不能到處去找釘子砸,而是應該去發現一個真的需求痛點,再采用技術去解決它。 剛剛您提到VR在社交領域里的應用,我覺得也是一個蠻好的案例。您提到的案例我也看到過,比如說我在廣州,有一個在美國求學的同學或女朋友。我們兩個在互動的時候,目前常見的方式是視頻聊天,但是人跟人之間交流有視覺、味覺、嗅覺、觸覺、聽覺五感的。我們戴上VR頭盔之后,里邊既有視覺又有情緒,同時還有一些傳感器,比如我們可以研發一些類似于小手的傳感器,佩戴在你的胸膛上,我們擁抱一下,它就會收緊產生熱量,讓你有一種擁抱的感覺。這相當于把五感實現了,這是傳統視頻聊天提供不了的,我覺得這是真需求。 張志安:這個問題的答案,我覺得可以概括為,它不會把人類所有現實交往或者需求替代,更多是幫助人們發現新的需求,滿足那些本來無法滿足,但確實存在的需求。 未來媒體訪談:兩位老師能不能概括下,算法本身到底是惡的還是善的? 武匯岳:從新聞生產流程來講,傳統新聞生產流程過程中,新聞內容進入大眾傳播渠道分發之前,是有把關人的,經過信息層層把關。但是在智能媒體系統里面,很多流程都是由機器來完成的,到底收集什么樣的信息,對信息怎么樣加工,內容怎么生成,分發給哪些用戶,都由機器說了算,有時候機器采用的標準比較單一,它可能更多關注怎么樣去博得用戶眼球,怎么樣去吸引更多流量。所以,有的時候它會“作惡”,可能會有Deep Fake深度偽造的技術,把人臉給換了,侵犯用戶隱私。在智能媒體生產傳播過程中,還是要去建立健全“把關人”的機制,開發更高級的智能算法——“智能把關人Intelligent Gatekeeper”,對信息進行過濾,推薦一些更有價值的信息。 對于“作惡”的這些技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我們還有生成對抗的技術。 張志安:關于算法到底是“善”或者“惡”,其實我跟武老師都沒有做選擇,它并不必然在善或惡當中選擇,我們更愿意去看,算法在不同階段不同應用中是弊大于利還是利大于弊。算法推薦最大的創造性是把人類獲取信息過程從人找信息“”變成了“信息找人”。 各大平臺都在應用算法推薦,算法推薦已經成為技術的普遍滲透,各種互聯網平臺和基礎設施最內在的機制。不管你喜歡不喜歡,它都變成了一種主流。最重要的是,我們是否僅僅滿足于算法推薦。顯然,我們的公共政策、政府部門,包括我們的主流媒體對平臺過度依賴算法都進行了校正和批評。 據我了解,這些平臺公司對算法的改造,包括向公眾開放部分說明,在一定程度上打開算法黑箱,讓大家看到算法有一定的紀律和原則。 第二,升級算法。通過更多數據,不僅知道你喜歡什么,還知道你是誰,你在不同維度上屬于哪些群體。比如,我跟匯岳老師,大學男教授,生活在大城市的中青年男性,我們可能都有共同愛好,喜歡電影,算法會做群體過濾和分發,知道個體需求和群體需求,而且還會把社會認為重要的東西,通過人工的判斷方式推送大家。據我觀察,算法也在不斷升級,算法應用,技術創新背后需要有人文思考,其實只要我們把技術和人文結合在一起,就不存在所謂一定的善或惡,而是我們讓它的弊少一些,利更多一些。 武匯岳:早在上世紀60年代,人機交互領域專家利克萊德Licklider就提出了一個觀點,人跟機器之間應該是共生關系——人機共生。不管人工智能發展到什么程度,我們都不應該去討論誰替代誰的問題,而應該是人跟機器互有所長,他們之間應該是一種互補、共生的關系,對張老師的觀點,我特別贊同。 未來媒體訪談:今年,推特提出了算法應用商店的設想,二位老師對此有什么看法? 張志安:我理解這個功能,增加了關閉算法推薦的一個選項,有兩層意義:第一,不再把算法推薦當成唯一選擇,增加一個選擇,讓你有更多可能性;第二,增加選擇的背后,我認為更大的價值是什么?啟發用戶,你可以更多元化、更合理、更理性、更全面地獲取信息,你可以定制你認為有價值的東西,同時你要反思,社交網絡給你推薦的東西是不是高度同質化,平臺基于興趣給你推薦的,會不會導致信息繭房。功能的增加,不僅僅是選項多元化,而且啟發用戶,思考信息獲取渠道以及背后的機制,從而讓用戶有更強的自我暗示和意識,讓信息獲取變得更加有價值。 武匯岳:我覺得這是好事情,釋放了一個非常精確的信號。智媒體時代,它確實實現了智能化、個性化服務,智能媒體的算法機制,對用戶來說,仍然是一個黑盒子。推特的這種做法,其實也是去中心化社交網絡的思路,讓算法更加透明化,更加親民化,更加以用戶為中心,讓用戶有了更多的選擇,讓用戶對于數據,對網上信息有更多的掌控能力,而不是完全失去了對數據的約束力。 未來媒體訪談:上次,張志安老師參加智媒發展論壇曾經提出過,要反思連接一切的觀點,要保障用戶不連接的權益,兩位老師是如何做連接和不連接的選擇? 張志安:從個人生活體驗角度來講,在不應該連接的場景當中,我會選擇不連接。比方說我們在一起采訪,要把手機關掉或者至少設置靜音。 我覺得更大的一個問題是社會怎么看待連接的問題。技術不斷發展,讓我們看到很多現代性的好處,所以我們就不斷要技術,要應用。疫情期間,我們看到很多中老年人不能提取行程碼或健康碼,我們就說要幫助他,好像一切都移動化、智能化了。但這里面有一個問題,中國有14人,只有10億網民,我們還有4億人沒有上網,這4億人,他們的基本權利要得到保證。即便是上網的人,他們也存在“數字鴻溝”。當時參加新浪論壇的時候,我特別強調,出于現代性,就是要連接,更好的連接,幫助老年人連接之外,我們還要滿足不連接的權利。如果我連接不上,你也應該滿足,一切智能化付費或在線付費的商店,起碼要保留一個或少數窗口給那些無法跟上移動支付、智能支付的人,以及能跟上智能支付,但是不想智能支付的人。其實,我有一種習慣,如果時間多,在很多場景里,我愿意用傳統的方式,如果他沒有滿足,我就要跟他去“杠”。但說實話,我們時間有限,沒有那么多時間去跟那些場景“杠”。 武匯岳:前一陣子,我出差去河南開會,有一個教授要掃河南本地的健康碼,掃完碼之后,還讓他用支付寶認證是不是本人,他拒絕認證,就過不了,當時為了這件事情,我們耽誤了接近半個小時,這其實反映了一種社會心態,我一旦失去對數據的控制的話,我們就會覺得恐慌,就像剛才張老師說的,我應該有權利來選擇,我愿不愿意連接。 張志安:匯岳老師剛才這個案例給我啟發了,我剛才談的連接更多是在線連接Online Connection。他剛才講到的是連接背后的一種場景——數據聯通,第一步掃碼,老師是愿意的,第二步支付寶認證,他猶豫了,因為他認為如果只是簡要數據的提取,我可以接受,但是如果涉及到我支付和身份的數據,我就不愿意了。這其實是一種更強的連接與不連接的思維判斷,數據連接對個人的隱私風險會更大。 未來媒體訪談:新聞傳播學界的喻國明老師曾經發了個朋友圈:“新聞傳播教學研究最大的窘迫是我們用大眾傳播時代的理論來教育互聯網時代的孩子?!睆男侣剛鞑ソ虒W的角度,兩位老師能不能談一談,智能傳播時代,我們應該如何擁抱智能傳播技術,改進新聞傳播的教學? 張志安:我理解喻老師的觀點,大眾媒介進入到今天的智能媒介或“萬物皆媒”的時代,原來廣播、電視、報紙大眾傳播理論,在今天的媒介情境之下需要進行反思,我們不能“用舊瓶裝新酒”。喻老師的觀點對我們所有從事新聞傳播教育的學者和老師來講,是一種提醒。我們要敢于擁抱新的媒介場景,要敏銳地意識到新媒介場景當中的傳播理論,甚至說“傳播理論”是打引號的,因為它更可能是媒介化的,或者是多學科的理論視角,避免內卷的這種理論視角的引入,能讓我們今天的傳播教育跟上時代。 這句話里面,我相信,他不是否定經典傳播理論,作為一個參照系,今天這個時代,他可能擁有的解釋或者對話的可能性。喻老師看到了大部分的新聞傳播教育,可能還沒有跟上喻老師的理論視角和他所在的北京師范大學及中山大學,我們這樣比較注重技術,比較注重前沿,比較注重新聞和計算機,進行交叉學科傳播教育的院校,所以我看到他那段話的時候,我覺得對我們一種鼓勵,對多數可能是一種提醒。 武匯岳:我也贊同這個觀點,我甚至覺得可能不僅僅是簡單的擁抱,我覺得最好是“結婚、白頭到老”。從我們學院來講,其實在新聞傳播的智媒人才培養方面,我們也有很多年的經驗了。自2010年,我一直在給本科學生在上數字媒體前沿的課程,我們今天所討論的話題,在我們課程里面其實都有體現,我們學院去年也成立了未來媒體實驗室,作為教學實踐基地,進行教學科研成果的轉化,也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