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味從某種意義上而言,是人的另一種存在與輪廓。而香水,則是對其魂魄的虛擬。 主筆 / 葛亮
聚斯金德是我偏愛的作家,大概在于他一直保持著寫作與出版的節奏。遁世、和媒體之間的距離,幾乎形成了某種腔調。 把握他的寫作軌跡,亦非難事,因為他的低調與低產。最初讀他的作品,是《鴿子》,作者譯名“徐四金”是個充滿了臺味的鄉土名字。小說文字卻莫名的流麗與熨帖。 情節十分簡單,寫一個墨守成規的銀行看門人,過著枯燥而與世無爭的生活,忽然被一只鴿子侵擾,方寸大亂的故事。不知為何,被這個可憐人的卑微莫名擊中。再后來便是《夏先生的故事》,以孩子的眼睛,寫成人的孤獨。 那句著名的臺詞“請讓我靜一靜”印象深刻。總覺得,這些作品,從某個層面是聚斯金德自身的寫照。灰暗、潔凈,帶著輕微的社恐。 然而,其最具知名度的作品,大概是《香水》。這讓他在中國暴得大名。這部小說的主角是“氣味”。 在《香水》中,反復出現了一個詞“王國”。這已決定了小說必然呈現的是迥異于現實的平行世界。在這個王國中揮斥方逎的,是出身卑賤的調香師讓-巴蒂斯特·格雷諾耶。調香師,日常所見是邊緣地帶的神秘職業。 我們對其想象,總是帶有著異能的成分。我的朋友里,恰好有一位調香師。最初的結識,因是我的讀者,而對小說中有關美食的片段感到興趣。這實在是一種機緣。因為食物氣味的落地與民間,可以化解一切不食煙火的想當然。 后來,我寫過一篇有關香水的小說,為一個雜志的圣誕特刊,叫作《午夜飛行》。這款古早版的香水,是嬌蘭與《小王子》作者艾修伯里的一次哀傷聯姻。所以小說背景必然是灰冷的平安夜。 “氣味與人,有自己的邏輯,類似一種可預見的順理成章。‘午夜飛行’的主人,氣質應有厚度,并非暗夜妖嬈,而是曾經滄海。” 不可否認,這篇小說有向聚斯金德致敬的成分。說到底,寫的是由氣味對人的辨認。或者說,氣味從某種意義上而言,是人的另一種存在與輪廓。而香水,則是對其魂魄的虛擬。 《香水》中,格雷諾耶是個天生沒有氣味的人。他出生在十八世紀臭烘烘的巴黎。沒有徹底的工業化,沒有健全的法治,資本主義萌芽經過了近三個世紀的發展,已經改變了這個城市的氣息。 這城市生機勃勃,同時臭得活色生香。格雷諾耶生在臭氣熏天的魚檔,被生母遺棄,命運幾經輾轉。然而,在他還是個嬰兒的時候,就令人恐懼,因為他沒有正常人的氣味。換句話說,對其無從辨認,像是沒有影子的人。 這自然令人聯想起浮士德與魔鬼的交換。是的,作為交易,上天令其天賦異稟,有一個才能卓絕的鼻子,可以辨認這個城市中上千種氣味。 這是傳奇的開端。也是《香水》這部小說,在十九世紀的經典敘事的外殼之下,感受包藏其中現代小說的鋒刃。這是一個殘缺的天才尋找“存在”的故事。 通過氣味尋找自己,或者,制造出可物化自我的氣息。他在小城格拉斯駐足,連續地殺害少女,以油脂提取她們身上的香味,制造出可幻化人形的香水。 人肉體已失,氣味永存而彌散。這是格雷諾耶的邏輯,他因而心中豐盈。在罪行敗露后,行刑臺上,格雷諾耶再次以氣味行使神跡。似火的仇恨,變為無邊的欲望。他享受著萬人的頂禮膜拜,在迷離中接受香味的洗禮。 這是一部你很難以道德原則衡量的小說,因為它以物化的味覺,建造了另一審美時空。如此龐大絢爛,又如此不堪一擊。格雷諾耶是一個殘暴的天才,也是時代游絲一般堅韌的鏈接。他從氣味中來,再讓自己在氣味中粉身碎骨。如同那一抹似有若無的足跡,塵歸塵,土歸土。
本文原載于《時尚芭莎》3月刊 作家專欄 編輯/徐曉倩 發布/菲er |